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嫧善(二十)宏愿

    嫧善(二十)

    无尘讲完那话,嫧善也无甚表示,两人在院中闹腾一阵,嫧善惦记着锅里的水盆羊肉,连连催无尘去端了来。

    嫧善今日没吃什么正经的,五脏庙早已空空如也。无尘的水盆羊肉做的淡而有味,时新的蔬果又增其鲜,食之开胃,羊汤泡一碗粳米饭,嫧善手持木勺,一勺一勺全吃净了。

    昨日无尘做了桑葚与李子的甜汤,今日改做了柑橘的,与绿茶同烹,又添几味草药,去其酸,中其甜,温其凉,尝之,甘香淡雅,隐有兰花之味。

    嫧善今日吃羊肉吃的过多了,纵使柑橘绿茶汤好喝,也只是喝了一杯,再喝不下了。

    无尘纵她歇了一时,又拉她起来散步消食。

    可嫧善实在放不下那一味甜汤,几步一回头,不断问无尘:“你要不把甜汤放进屋里吧,万一有鸟兽来啄了去,岂不是污了它?”

    无尘:“你不是饱了?”

    嫧善:“饱了那也是我的!我没喝够,不准别人喝。”

    无尘:“放心吧,不会有鸟兽来吃的,给你留到明早,起来之后装上一些,可以去浏河观内分与众人一同喝。

    嫧善又问:“那你呢?你不喝吗?“

    无尘自上而下打量她一眼:“我喝别的吧,甜汤留给你喝。”

    嫧善忽地想起前几日的晚间,他将手含进嘴里……

    于是散步两刻钟,翠微山万分安静,不闻人声。

    月上柳梢,无尘在桌边整理卷宗,小狐狸窝在无尘膝头打盹儿,若是仔细听,还有轻微的鼾声。

    万籁俱静之中,无尘翻一页卷纸,将手抚一遍嫧善皮毛,一人一狐一宗卷,铺开星子漫天,夏蝉鸟鸣蛙叫,林风竹叶簌簌。

    无尘恍然间觉得这样的日子,让九天之上那盏明晃晃的月亮与手中枯燥无味的卷宗,都顺眼不少。

    眼下人间烦难将全,仙境之事,暂可不虑,时日漫长无忧,今年尽剩下了好日子。

    低头看嫧,她睡得正香甜,不知梦中何事,她嘤咛一声,被无尘一碰,又蜷了蜷,继续睡去。当下,无尘也不愿看卷宗了,抱起狐狸入了帘帐。

    好梦酣甜一场。

    /

    几日之后,回春堂里的病患越来越少,州府的大人与无尘、易夫相商之后,两人轮流去尚甘县下各个村镇中逐户排查,以防有不便于行者、或是不通消息者未能就诊。

    回春堂内,尚甘县的几位有资历的大夫经过这几日之后,也逐渐明了此病,已可独当一面。

    无尘要下村,嫧善也想跟着去,软磨硬泡之下,无尘终于同意与嫧善约法多章,带她一同去治疫。

    因大多数染疫之人皆自行往回春堂医治了,在回春堂可领取免费的药物,且回春堂代煎药制丸,比在自家方便许多。

    所以无尘需要诊治的人并不多,只是赶路辛苦,又不能使用法术,每个村子里,多者七八位,少则一两位,多是贫穷人家,鳏寡孤独者,嫧善走了几户,见院中破败、屋内漏风,心里难受,瞒着无尘偷偷给人家枕头底下塞银锭子。

    无尘看见,也只作不见。

    因村落之间路途难走,两人走不快,一日下来,走断了腿,也只是看了三四个村子而已。

    嫧善一日没吃饭,倒不是村里没有,只是无尘不许她吃,嫧善受了上次在回春堂的教训,也推辞不吃。

    天将暮,两人从村里出来,嫧善拽着无尘的袖子说:“走不动了,无尘,累,饿。”

    无尘环顾,见四周无人,拦腰将人抱起,一跃回了翠微山。进门把她放在床上,“歇一会儿,想吃什么?”

    嫧善伸腰展腿,想了想,“随意做一些吧,吃什么都好,我太饿了。”

    无尘摸摸她的头,道:“那我煮些肉粥,家里还有糕点,一同吃了,明日再做好吃的,行吗?”

    嫧善点头,撑着床榻坐起来在无尘唇角亲一下,双眸含笑,“那你快点做好。”

    无尘见她这样,心中自是又怜又爱,哪有不应的。

    肉粥很快做好,嫧善打个盹儿的功夫,无尘就在院外叫她了。

    她正梦到在吃熏鸡腿,哼唧着不肯起来,无尘进来将她抱着,又亲又哄的,终于两人来到院外。

    嫧善见桌上除了两碗青葱点绿的粥之外,居然还有半条烤鱼和一碗饺子,当下高兴起来,拉着无尘坐下,就着小咸菜尝一口肉粥、吃一个饺子,无尘再喂她吃一块鱼肉,一顿晚饭吃的她眉开眼笑、疲乏尽散。

    再过一日,又是该无尘往村里去,嫧善早早起来,央着无尘给她做了薄叶饼与夹饼,带的不多,小心地藏在无尘的药箱夹层里,自己在腰间别了水壶,是前几日没喝够的柑橘绿茶,无尘今日晨起又给她煮了些。

    日出之时,两人将将收拾妥当。

    先要去州府中领取今日要去的村庄名单,中途经过回春堂,无尘见门外停放着高大华丽的轿子,便进去瞧,却见易夫面前站着一位衣饰富贵的男子,易夫整脸通红,但坐不语。

    无尘走近取询问几句,原来这位男子是本县乡绅严俊生的家仆,特来此请易夫前往严府为他家公子诊病。

    无尘原以为那公子病得厉害,才需家仆这般隆重地来请易夫上门看诊,但仔细询问症状之后发现只是普通的中气下陷、脾不统血而已,于是劝道:“令公子的症状,易大夫想来已经知晓是何种病症,不过是脾虚身热而已,在此处开一剂药,您抓回去自服了也是同样有效。再者,易大夫日日与疫病患者接触,身上带有瘟疫之气也不好说,令公子身娇体弱,若被易大夫扑了生人之气,倒怕是与身体无益,反有害也。”

    不想,那位自称是严秋子的家仆吊着嗓子道一句:“道长请自忙,我们家主请的是易大夫,可不是江湖道人。”

    嫧善一听此话,险些将手中的鹿皮水壶掷出去。

    无尘挪动两步将嫧善身形挡住,手悄悄往后在她身上拍了拍以示抚慰。

    “不论是江湖道人还是正统名医,医者皆以治病为先,于医道一行上说,行医之人不与家仆家奴相类,是以主家论出身的,我们只看医术如何。另,我今日站在此处,是上天庇佑万民,为治瘟疫、为平世事,易司医今日坐堂于此,是受今上之命,恭于俸禄、为君分忧。令公子所患之疾,一与时疫无关,二与社稷无劳,本不应来找易司医,不然,日后易司医回京复命,圣上倒要治他受君命而不顾、领粮米而不作之罪了。”

    严秋子闻此言,怒他家奴出身之言,又恼他信口雌黄之论,将治病引上了君臣社稷与天道时运,气急败坏,只好放下狠话“等着瞧”,之后拂袖而去。

    易夫方才听无尘所说,早就耐不住想要高呼雄辩,但宫中生活数年,教他知晓了喜怒不形于色。那严秋子一走,他实在忍不住,一跃而起蹦了老高,“无尘道长,您简直是赵王之客[1]再生啊!”

    无尘与他寒暄几句就告了辞。

    一路上嫧善长久不语,无尘看在眼里。

    两人先去州府内领了名单,派发名单的大人见道长的女徒弟也在,说什么都要将自己的马车借与两人坐,无尘万般请辞,那位大人却道:“今日的几个村,各自之间都离得远,不瞒您说,村子里还有一些特殊的情况,怕您今日看不完,有一架车,好歹省去路上的许多时间,也叫您少受些累。”

    无尘只好收下了。

    出来院中一看,细瘦一匹小马,一辆破败的板车。

    虽然看着不太中用,但好歹已经答应了人家,不好返回,于是无尘在车辕上赶车,嫧善在板车上坐着。

    嫧善撑腕看着无尘背影,待走出州府,已看不见朱门之后,慢吞吞挪到无尘身边,与他比肩而坐。

    无尘转头瞧她一眼,问:“还气着呢?”

    嫧善低语:“那人实在可恶,你好心为他解围,他还那般说你。”

    无尘轻笑一声,“是啊,那样可恶的人,你同他置气做什么?说不得,他回了家,严府的家主待他比他待我的态度恶劣千万倍,所谓有其主必有其仆。”

    嫧善幽幽叹气:“你说世事可真是奇怪,叫人怜之不得,又恨之无趣。”

    无尘于隐蔽处牵了牵她的手,“是如此,世事与人事共通,不会变好,也不会太坏。”

    /

    近来尚甘县的疫病祛了大半,街面上已有不少游商与小店开了张。

    两人驾车几近聚福楼时,嫧善闻到了熟悉的熏鸡腿的味道,虽说早间她吃了不少夹饼,可……嘴馋之事谁能忍得住嘛。

    嫧善指着聚福楼,凑在无尘身边与他咬耳朵:“无尘,你闻到那家卖的熏鸡腿的味道了没有?”

    软糯的口气,带着撒娇的意味,她晨起喝过的柑橘绿茶之味如在耳旁——无尘冷不丁被她一扰,胸腹便有些燥,见街面上人来人往,已觉她此行不妥,忙低声道:“在外间呢,好好坐着,晚上回来的时候给你买。”

    嫧善也觉自己孟浪,端端正正坐好,压了压斗笠,一路上再无别话。

    今日去的第一个村子名叫张峁村[2],村子落在山腰,民居依山而建,与别的村落相距甚远。

    村中怕两人找不到,早早派人在山下大路边候着。

    无尘见那马瘦弱不堪,又兼此山甚为陡峭,故而将马车拴在山下。来接应的人名张卅,扯着嗓子往山上高呼几声,就见山坳处出来一个放牛娃,“三儿,帮两位道长看着这马车。”

    那位叫三儿的小娃利落应下:“两位道长尽管去,不会叫你们的马饿着。”

    嫧善见小娃瘦得厉害,于是取了一块夹饼送与他,“多谢小兄弟帮忙。”

    小娃看了一眼张卅神色,忐忑收下那饼,嘿嘿一笑。

    临走,嫧善与他低声道:“你尽管吃,我包袱里还有几块,过一时我们来取马车时,我再与你一块,吃了或是带回家都随你。”

    走出几步的无尘在前面唤她:“嫧,走了。”

    今日去看的第一户人家,据张卅介绍,穷的厉害,一家四口,老娘瘫了多年,儿子又疯又傻,族里的人凑钱给他买了一个媳妇回来,倒是生了一个孩子,孩子生下来,那男人某天半夜却从家里疯跑出去,不知为何投井死了。如今家里缺衣少食的,实在过得不好。

    几人说话之间便到了一处破败茅屋前,两间低矮草屋,门前堆着石头和破碎瓦罐,倒是侧屋边上的小菜园里丰茂多姿,长粗焦绿的黄瓜[3]、散着香气的薄荷,嫩绿的角瓜,园子最里似乎还开着一种花,大红娇艳的花朵,每一瓣都开到极致,丰艳不喾于牡丹。

    她有心想叫无尘也看一看,又想起了聚福楼门前的事,只好熄了心思,随无尘进了门内。

    一进门,不知被一种什么味道的烟呛了一口,连连退出来咳了几次,直起身来深吸一口气,却发觉鼻尖萦绕的那股烟味有点特别,带着一股不可言明的草料香味。

    无尘也被呛到了,但他毕竟没有咳嗽,见嫧善咳得可怜,便帮她顺了顺后背。

    嫧善此时对他有点敏感,被他一碰就是一个激灵,退开一点提醒他:“在外面呢。”

    无尘以为她因聚福楼门前他那一句略带呵斥的话在闹脾气,所以凑近了些,一边帮她顺气一边道:“别闹,回去的时候给你买两个鸡腿,明早也能吃。”

    嫧善一听吃的,顿时安安静静,

    “无尘,你瞧那儿。”指了指菜园那处的艳丽花朵,“我怎记得那花可以制烟来着?”[3]

    无尘轻轻皱了皱眉,没说什么,拍拍她后背,“进去吧,莫失了礼数。”

    张卅似乎对此情此景十分熟惯,进门之后先是叫了两声:“记儿家的,起来了,别只顾着抽你那劳什子玩意儿,州府里的大夫来给你看病来了。”

    说着,还将一扇几乎朽成木屑的窗打开,试图将屋里浓不见人的烟气散出去。

    嫧善盯着门内,烟雾逐渐散尽,只见无光小屋里一张大炕,竖躺着两个人,一个是苍白头发的老太太,另一个是个头发散乱的女人斜斜倚在露着黑絮棉花的被子上,手里一杆烟枪,张口吐出一口烟。

    “卅哥,是你啊。”

    语调轻柔没有力道,却又带着一点说不清的味道,叫嫧善有些不舒服。

    无尘见她皱着眉,便道:“你在此处候着吧,不用进去了。”

    张卅从外见捡了一块石头进去,就坐在门边,指着不断噗噗喷烟的女人向无尘道:“便是她,您瞧一瞧可还有得治。”

    无尘去诊脉,嫧善转着眼睛瞧屋里,仔细看去,却见门边蹲着一个黝黑的小孩,隐匿于黑暗之中,只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身上的衣服只作蔽体,胡乱缀着一两块补丁,却仍然到处都是磨破的口子,其余的皆看不清。

    嫧善蹲下身来,“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呀?”

    张卅顾着看无尘诊脉,并未注意到嫧善。

    嫧善见小孩不动,拿出一块饼来,往前几步蹲在门框边,将饼递进去,那小孩还是不动。

    嫧善正待再接再厉时,却听里间那女人又操着与张卅说话时同样的嗓音问:“道长大人,您年逾几何呀?可有婚娶?”

    语气里甚至夹杂着一些粘腻的口音。

    嫧善当下也没心情逗弄小孩,将饼用无尘包药的油纸包了放在那小孩脚边,进去站在无尘身后,叫一声“师父”。

    无尘“嗯”了一声,指了指药箱,嫧善会意打开,无尘说:“灵通万应丹十粒,神授香酥散三包。”[4]

    嫧善取了药出来,学着无尘的样子将药包好,用麻绳捆了递予无尘,无尘又讲了些事情,转而问张卅:“老夫人需要看一看吗?”

    张卅却不答,拿眼看炕上的女人,女人翻了个身,继续抽大烟,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请随意,只是一样,要钱是没有的。”

    无尘不答话,转向老妇人,先扒开眼皮看了看,将手背贴在下颌与脖颈相连之处,半晌,自己打开药箱取了些药,交代张卅:“这几服药皆是一日三次,一次一丸,饭后食用,长服一年,不可间断,可减其苦痛。”

    张卅不及答话,那女人喷出一口烟,呢喃道:“止痛只需抽大烟,吃什么苦药,越吃越痛而已。”

    无尘又说:“若是药吃完了,请往浏河观去取,届时带着包药油纸,观里的人自会知晓。”

    临走时,嫧善看到门口的小孩还在那处蹲着,饼放在原处没有动,转着滴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们,嫧善实在不忍心,借着掸土,弯腰往那小孩怀里塞了一把碎银子,只怕身后那奇怪的女人看见,回头看时,见那女人纹丝不动,烟枪耷拉在炕沿上,胸脯尚起伏着,粗粗地喘气。

    暗淡草屋内,瘫痪昏迷的老妇人、神智不清的女人、不理人的娃娃……

    张卅将两人送至山脚下,又叫了一声“三儿”,那小娃照样从山坳处钻出来,见是嫧善两人,脸上挂不住的都是笑意。

    嫧善自然没忘两人的约定,将另一块夹饼用油纸包了卷进他怀里。

    马车上,无尘问嫧善:“饼都散出去了,你今日不吃了?”

    嫧善摸摸肚子,现在还不饿,“他们饿了多少年了,我只是饿这一天,不碍事。”

    无尘目视前方,从怀里掏出来鼓鼓的钱袋子递给嫧善:“今日出来只带了这么多。给的时候隐蔽些,不要叫旁人看见了,否则,再有多的,也是不够。”

    嫧善想起方才的那个女人,将她最后一眼看见的那女人的神态描述了一遍,问无尘:“她抽的是什么烟?好生怪哉。”

    无尘:“断肠草[5],生取其汁液拌进烟丝中,抽之,味美、致幻,叫人恍惚以为置身云端,做一场绮丽又短暂的梦。”

    嫧善只觉得这一趟来,自己似乎也只是做了一场诡异的梦。

    此时夏风一吹,夹道有野狗汪汪乱吠,才恍然是在人间。

    她想起那女人柔软的嗓音,便问无尘:“那位夫人问你年逾几何有否婚娶时,你怎么不回话?”

    无尘目视前方:“我若说我有百十来位妻妾,她一时接受无能,我怕于她病情无利。”

    嫧善脚下一动,无尘道袍上便多了几块土印子。

    时将正午,即使戴着斗笠也难敌酷暑,她解下来水壶,咕噜噜倒满了一口,咕咚咽下去,又将水壶送到无尘嘴边,也喂了他一口。

    凉茶下肚,暑热解了不少,却叫人昏昏欲睡,嫧善卸下斗笠,将头枕在无尘肩头,斗笠盖在脸上……

    车摇路遥,明明知道自己在路上,她却似乎身在一座庙宇中,蜷身于一块沾满灰尘的蒲团上,俯仰之间,面前高高筑台上置一尊金身塑像,似人类蟒,头顶却有一块蓝青色巾帻,蟒身金灿灿的耀着光,晃得她睁不开眼。

    “嫧”

    “嫧”

    “嫧……”

    是天神吗?天神来了吗?

    今时若真是天神来此,请您降福人间,好叫受苦者脱苦海,遭难者逢转机,大志者偿夙愿,平庸者一世安,孤苦者有所依,身弱者得强健。

    求世间罹难皆散、苦痛皆消,人间大同,地狱无门。

    另有一愿,祈达神听,愿以吾之万世,换吾夫无尘,此身安康,年年欢愉,世代临福。

    求神之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