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耽美 - 言情小说 - 看不见的风在线阅读 - 第5章

第5章

    夏天的白昼来得早,六点半的街道已是热闹非凡,学校后面那条早餐街,满是吃早餐买早餐的人。

    萧君和踹着一个韭菜包子,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慢腾腾地往教师宿舍踱。

    虽然教务主任挑的衣服尽可能青春,但四十岁人穿的衣服,再青春,穿在一个十七岁的高中生身上,还是老气横秋。

    不但如此,萧君和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整个人又干又瘪,根本撑不起衣服,由此,换上新衣服的她,松松垮垮,宛如一个乞讨的小叫化,怀里揣着个包子,更像了,让人没法不注意她。

    萧君和却全不理,只管低头走路,外界如何,都与她无关,她关心的,是她兜里的钱只够买一个包子!

    走着走着,头上突然传来一个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萧小姐请止步!”

    萧君和首先看到的是锃亮的名贵皮鞋,接着是一双逆天大长腿,往上是比例极好的窄腰宽肩,再往上看到那张脸时,她怔了怔。

    虽然只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没有过分的修饰,但那张脸,昂贵、迷人、英俊,就连头发丝都透着优雅。

    男人看起来足有一米八七,身着黑色西装,气质沉稳、冷冽、强大,典型的商业精英!

    这样的人,不会也不可能属于这个地方,周围的行人无不目瞪口呆地欣赏这个炫目的存在。

    男人礼貌却疏离地问:“萧小姐,杜叔叔想见你,可以麻烦你跟我走一趟吗?”

    萧君和大脑高速运转,确认自己不认得什么杜叔叔,问道:“你是谁?杜叔叔是谁?”

    男人疑惑地看她一眼,仿佛不明白她为何问出这样的问题,不过,仍是礼貌回道:“在下李鸿逸,杜叔叔是你父亲,他委托在下带你去见他。”

    父亲好像是太过久远渺茫的存在,萧君和没反应过来,“谁?”

    男人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充满距离感地审视着她,耐心道:“你父亲,杜均仁。”

    这是萧君和第一次听到给予她一半基因的人的名字,可惜,却远称不上是父亲。

    她盯着面前高大的男人,探究道:“你知道我是谁?”

    你知道我是私生女,知道我不堪的母亲,知道我这个人有多糟?

    “知道!”男人面无表情,只是冷淡地看着她,那样一切尽在掌握的冷锐眼神,仿佛能穿透所有的雾障,看清所有东西的本质。

    萧君和感到一种衣不蔽体的狼狈,但这点卑忏被更大的愤慨盖过去了。

    这些人以为她是狗吗?凭什么他们想见她,她就得摇着尾巴去祈求怜宠?!

    她一语不发便往前走。

    跟在男人身后的保镖伸手拦住她,看起来像是要强制带她走,男人挥挥手,制止了他粗鲁的举动。

    “萧小姐,他只是想要见你一面,你要拒绝一个将死之人最后的愿望吗?”

    将死之人?萧君和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什么意思?”

    “杜叔叔生了很重的病,医生说他活不过一个月。你不想见见他吗?”

    生病,一个月,最后一面,多么狗血的故事!最后会不会还来个让她捐肝捐肾的剧情?!

    萧君和哂笑一声,“我为什么平白无故要跟陌生人去见另一个陌生人?”

    男人似乎被她这一句问住了,思索了一会,像是想不出恰当的理由,他点了点头,“抱歉,打扰了!”

    路边停着一辆很漂亮的黑色轿车,说完,他带着保镖走过去,似乎就要离开。

    萧君和看着那道颀长的身影越走越远,也不知是被什么驱使着,她没来由地喊道:“等等——我跟你们去。”

    男人回过身来,像是早就料到般,绅士地往车里做了个请的动作。

    萧君和看了看手里的包子,再看看后街那一排的公寓楼,迷惘地皱了皱眉,对那男人道:“你们等一下!”

    不待对方回应,她说完便往教师宿舍走,一边走一边在浏览器输入“李鸿逸”三个字。

    原本只是想试试,没想到还真有个人百度百科,而且封面上的照片确确实实就是刚才那人。

    萧君和点进去一看,虽然猜想到他大概不是什么普通人,但还是被他那显赫的家世和漂亮的履历震惊到。

    祖父是社会活动家,对开国盛举给予过重大资金支持,逝世时被给予国葬;父亲是着名企业家,任全国总商会永远名誉会长;他呢,毕业于常春藤名校,20岁进入家族企业,历经十年,将李氏集团在全球的市值扩大8倍,而立之年便担当起李氏集团总裁和全国青联副主席的职位。

    咋舌之余,萧君和也确认了对方不是什么诱拐儿童妇女的犯罪团伙,再说,她要是出什么事,街上有那么多人看见他们说话了呢,他跑不掉。

    回到宿舍,没想到餐桌上竟然放了泡芙和牛奶,下面还压着三张红钞票和纸条。

    她放下包子,拿起纸条一看,是屈虚怀的笔迹。

    “老师去操场晨跑了,醒来后记得吃早餐,钱给你应急。”

    这是以为她还在睡?萧君和啃着泡芙喝着牛奶,想给屈虚怀发一条信息,却发现并没有他的号码,过去操场又太远了!

    她找来笔和A4纸,唰唰速写了一张李鸿逸的画像,又在背面写上:我跟李鸿逸去见杜均仁。

    写完,她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了括号,补上一句:杜均仁是我父亲,别担心!

    将A4纸用包子压着,临出去时,她又返回来将那三百块钱揣进兜里。

    ——万一那些人不怀好意,有一点钱应急总比没有好。

    黑色的轿车飞快疾驰,萧君和看了看驾驶座的保镖,好奇地问:“你们要带我去哪?”

    “回萧小姐,我们只负责送你去机场,其余的,一切有李少爷安排。”

    李少爷?李宏逸么?萧君和回头看了一眼,李宏逸端正坐在座位上,正低头回复着信息。

    似乎感觉到注视的目光,他突然抬起头来,两人的目光不期然地直直对上。他的眼睛是那种狭长的类型,凌厉威严中透着钢铁般的坚定与冷静,好像

    天大的事在他那都是无足挂齿的挠痒痒。

    萧君和心里一噔,脑海里朦胧期待的自我形象突然就有了具体表象,她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飞机飞了四个小时,落地时,已经从南方的小城到了最繁荣的帝都。

    洋气时尚的人,金碧辉煌的高楼大厦,高效而现代的CBD......乱花迷人眼,萧君和置身宏大的繁华中,突然感到一阵惶恐和孤独。

    她明白,自己是与这里格格不入的。

    而李宏逸正相反,他是掌控并俯视这繁华的人。

    私人医院是淮塘从没有过的大气与高档,病房更是堪比五星级酒店的豪华总统套间。李宏逸将她带到一间守着保镖的VIP病房,让她等在客厅,随即推开了最里面病房的门。

    整个套间鸦雀无声,萧君和呆呆坐在沙发上,光洁的大理石地板映射着冷光,一切都显得冰冷而高级。

    她同样是冰冷的,却不高级。与李宏逸不属于淮塘一样,她同样不属于这里。

    干什么要来呢?萧君和起身,想要出去。

    里间的门却重新打开,李宏逸站在门口,轻声道:“杜叔叔请你进来。”

    双脚像被钉在了原地,走不出去,萧君和呆了一下,调转方向,往里间挪。

    病床上部被高高抬起,她几乎一眼便看到了床上的男人。

    年纪将近五十岁,方脸寸头,虽然形容枯槁,但还是极其端正威严,看着就无比正直深刻,让人绝不会拿不好的事跟他联想在一起。

    根本不是那种浅薄却自以为是的脑满肠肥富豪!这大大出乎了萧君和的意料。

    就是这样的人,会背着妻子,会被欲望支配,会看上吴翠柯,会苟合后又弃骨血不顾么?

    杜均仁打量了她许久,像是郁痛,又像是悔恨,最后厌烦地闭上双眼。

    没有人开口说话,李宏逸见俩人似乎没有要进一步交流的欲望,轻声道:“杜叔叔,请她出去吗?”

    杜均仁没有反应,过了一会才重新睁开眼,看向她。

    “你姓萧,不姓吴?”

    名字是外公起的,自然跟外公的姓,吴翠柯都可以不姓萧,她为什么一定要姓吴?

    萧君和面无表情道:“是。”

    在飞机上时,她想象过见到他后会是什么反应,那时她觉得自己也许会歇斯底里地控诉,会冷嘲热讽,会情绪失控,但此时,她却十分平静。

    说到底,床上躺的这个男人虽然是他生物学上的父亲,但人也是动物,只要想想动物间平淡的亲子关系,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他们之间根本就是陌生人,谁会无缘无故地对陌生人倾泻情绪呢?

    杜均仁似乎有些惊异于她的平静,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

    来时的路上,她也搜过他。杜均仁创造了很大的商业版图,虽然略逊李家一筹,但因为他的父亲杜礼是政委,两家在影响力上不相上下,同样都是名门望族。

    杜均仁略一沉默,又问:“听说你学习不好?

    “与你无关!”萧君和敷衍地应付,仿佛跟他对话浪费时间。

    这次是更长久的沉默。

    萧君和等得不耐烦,道:“既然见过了,我可以走了吗?”

    杜均仁的嘴张了张,却没说出什么,过了好一会才道:“不管怎么样,是我对不起你!”

    什么叫“不管怎么样”,好像一切过错,起因都只是吴翠柯,而与他无关!伪君子比真小人更可恨的原因,就在于他永远学不会真诚。

    萧君和冷漠道:“你是被逼的吗?”

    “什么?”杜均仁好似没明白她的话。

    萧君和直直盯着他,“当初和吴翠柯苟合,你是被逼的吗?”

    “轰——”李宏逸耳朵一阵轰鸣,见杜均仁脸色刹时惨白,他皱眉道:“萧小姐,杜叔叔是病重之人,请你注意言辞!”

    萧君和没理他,继续盯着杜均仁,“如果你没有主动,就没有苟合,吴翠柯就不会想着母凭子贵而瞒着你生下我,你也不会狠心当一切没发生,我也不会凭白来到世上遭罪,什么都不会有!”

    杜均仁的胸口突然开始剧烈起伏,同时猛烈咳嗽起来,李宏逸侍立旁边,赶紧给他喂了一点水。

    也许是人之将死善心大发,也许是什么都不重要了,缓和过来后,杜均仁看着她,哀伤道:“我不该不认你的!”

    “是吗?”萧君和冷笑一声,“那段过往,是你一生的耻辱,而我的存在,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你,你跟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你背妻叛子,丧失人伦道德!你受过的良好教养、你维持一生的高洁,你引以为傲的自律与克制,都是笑话!如此,你怎么可能认我!”

    李宏逸见她越说越犀利,杜均仁的状况显而可见地不好,眉皱得越发深,但这事又不好插手进去,只能紧张地盯着杜均仁,以防他产生突发的危重情况。

    杜均仁虚弱地喘着气,黯然道;“你恨我是应该的 ......”

    “别摆出一副愧对的样子!”萧君和冷冷地打断他,“你今日敢见我,只不过是因为自己快要死了,终于不用面对他人的议论和指摘,才敢直视这个足以否定你整个人的过错!”

    病房再一次陷入良久的沉默。

    萧君和不愿再多待,起身打开门,却没想到客厅里坐了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女人。

    那女人很是高挑靓丽,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白裙,留着黑长直,气度很是优雅,就像云端的丹顶鹤。

    跟着出来的李宏逸看到她,冰山般的脸竟露出温柔的笑来,自然地挨过去,亲密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萧君和有些好奇。不管是对什么人,他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淡样子;即使是面对杜均仁,也颇有距离感,这女人是他的女朋友?

    “刚刚不久。”女人甜蜜一笑,而后打量着她,“她就是萧君和?”

    “对。”

    女人越过李宏逸,走到她面前,伸出手,微笑道:“你好,我是杜允!”

    杜允?对了,杜均仁有个女儿,还是个博士!也就是说,面前这个像天仙一样的女人,是她姐姐?!

    萧君和打量着她,心里突然酸涩起来。

    美丽、名校、名门、千金小姐、良好教养、温馨亲情,杜允拥有世界上最好的东西,而她,萧君和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服是借来的,身上所有的钱只够买一个包子,昨天刚和自己的母亲打过架......简直就是生活在阴沟里的老鼠!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巨大的差距灼痛了眼,她突然像沙子进了眼睛一样流出泪来。

    见她无缘无故地哭,杜允肉眼可见地慌张,掏出纸巾给她擦着眼泪,“你......你没事吧?”

    萧君和强忍悲伤,拉开与她的距离,往门外走去。

    杜允紧跟着来到医院走廊,着急道:“你等一等!”

    还留在这里自取其辱吗?!萧君和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却听杜允突然道:“对不起!”

    脚步不听使唤地停下,萧君和转过身来,愣愣道:“为什么?”

    杜允沉重地看着她,歉疚道:“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对不起!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还有你这个妹妹!”

    “我不是你妹妹!”萧君和平静地看着她。

    “......”杜允嗫嚅了一下,神伤道:“父亲的过错,我身为晚辈,不该多加议论。但我想让你知道,我妈妈在国外,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事,准切来说,她才是受害者——你不要误会,我没有怪你妈妈的意思,只是想请你理解我们的难处!”

    是啊!她们是没有错的!萧君和自嘲地一笑,反而她的存在才是影响别人家庭和睦的因子!

    杜允顿了顿,接着道:“有些事,我并不能做主。不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你是我妹妹,我如今知道了,便不会袖手旁观,你有什么需要,可以跟我说!”

    萧君和不知作何反应,杜允看起来是那么温柔那么善解人意,对杜均仁,她可以站在道德高处藐视,但对她,却只有自惭形秽。

    “不用。”萧君和心灰意冷地看向门边的李宏逸,“能送我回去吗?”

    “......”杜允不知该说些什么,转身将李宏逸推回病房。

    “要让爷爷见见她吗?”

    “算了吧,眼不见心为净,他老人家知道当年的事后就勃然大怒,大概不会想见到她!”

    眼不见心为净?是见了她,就会污了杜礼的眼吗?萧君和知道自己不堪,但听到李宏逸亲口说出来,还是感到锥心的刺耳。

    阴沟就是阴沟,云端就是云端,两者本就不可逾越,期望什么理解同情呢!

    杜允出来时,递过来一张银行卡和纸片,“我想不到别的能帮助你的,里面是一点钱,纸条上是密码和我的电话,你有需要,可以随时打给我!”

    萧君和很明确地知道自己需要钱,但却不允许自己去接,“不要。”

    今天根本就不该来!这是一笔糊涂账,她与杜家,离得越远越好,最好是干净利落,一点牵扯都没有!他们本也没有什么关系!

    杜允拗不过她,只能作罢。

    回去时只有那一个保镖陪同。萧君和坐在汽车里,正出神望着窗外时,突见路旁有一处宏伟的排坊门,红绿相间,颇有古韵。

    那是清北大学,全国最高学府!

    清北大学的门口正结伴走出一群大学生,他们踌躇满志,自信飞扬,未来,他们会是各行各业的精英,挥斥方遒,别提有多意气!

    杜允好像就是清北大学的博士!当萧君和想到她时,李宏逸的那句“眼不见心为净”又自动在脑子里跳出来。

    一路都挥之不去,还没完没了了是吧!

    烦躁地挠了挠头,她将手伸进裤兜,想拿手机出来玩一下,却把屈虚怀给的那三百块带出掉落在地上,还有留言的纸条。

    早上走得充满,竟连纸条也夹带来了。

    萧君和弯腰去捡,靠近时却看见了字条上的字: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

    这是背面,早上她只看到了正面的留言!

    屈虚怀的字迹清隽而凝练,萧君和怔怔盯着那行字,“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保镖吓了一大跳,直问她出了什么事,其实萧君和也说不出为什么,她只是止不住地哭,仿佛要将生命的全部苦痛一次性倾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