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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僧灵罗便也不撒谎,用干哑的声音回答道:

    “我在念清心诀。”

    “清心诀?那是什么?”

    崔九郎一双大眼睛眨了眨,虽然脸色苍白,却极为好奇。僧灵罗想到那日苍莽洞中的情景,掐指一算,若此时是新安二年,那么崔九郎不过十五岁,比那小狐还要年幼上几分,正是精力旺盛、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

    说起来,那狐狸少说也有三百岁,按人间岁月天,怎么说都也是个老妖怪了。

    僧灵罗想到这里,忍俊不禁,轻轻一笑。崔九郎看着他,问:

    “你笑什么?”

    僧灵罗不好说是他想起那小狐发笑,便道:

    “想你在那狮子楼中,诬赖我调戏良家女子。原来是好个良家女子。”

    僧灵罗心想,弥陀佛,这话分明属实,佛祖在上,我可没有撒谎。

    崔九郎脸上微微一红,岔开话题,问:

    “我只记得自己受了箭伤,便晕了过去。你我是怎么跑到这个草棚来的?”

    僧灵罗便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只是略去自己的身份不提。崔九郎皱了皱眉头,又淡淡一笑,道:

    “狮子楼中的客人非富即贵,这帮刺客白日冲入酒楼行刺,必有缘故。只是南衙府司和北司七营这两大京城卫戍反应如此之慢,看来当今天子的权柄,是该收一收了。”

    僧灵罗心里一个激灵,又将崔九郎上下打量了一眼,心道,我只想他比那小狐看上去年轻,却忘了这人是当年的钦点探花,心思玲珑缜密至极。心念及此,僧灵罗又想起之前自己的打算。

    这崔九郎,要如何断了他和端木明之间的孽缘呢?

    僧灵罗只顾着琢磨自己的想法,那崔九郎看他呆愣,却笑了笑:

    “公子救我一命,连带着又替我挨了刀,我却失礼,未曾问公子姓名。”

    僧灵罗摇摇头:

    “我这一刀,并非是为你挨的。”

    崔九郎噗嗤一笑,用手指轻轻遮住鼻子,两只大眼睛转了转,分明在打量僧灵罗的表情。他见僧灵罗局促不言,方才轻轻道:

    “该说你这人不会说话呢,还是直率呢?哪有这样回他人的恭维话的。”

    僧灵罗这才反应过来,那句“替我挨了刀”不过是京中公子哥儿随口说出来的奉承话,三分真心,七分假意。崔九郎反应却快,不待他多想,又道:

    “我不管,我就当是你替我挨的。狮子楼上调戏之罪,就先给你免了。我叫崔九郎,是新科荐送的生徒,你呢?”

    僧灵罗不便报上端木明的名号,便捏了个假名,道:

    “我叫僧明。”

    “僧明、僧明,”

    崔九郎念了两遍,笑吟吟道:

    “僧敲月下门,独坐幽篁明。果真是好姓名。”

    僧灵罗见他满面天真,不似口不应心,不禁暗道,难怪端木明将他点为状元,十二年间独骄宠他。这崔九心思又密,才华又出众,说话又得人意,容颜如好女,那端木明若不喜他,便是个傻子。一阵倦意涌来,僧灵罗不知不觉阖上双眼,睡了一会儿,却听那崔九郎轻轻道:

    “喂,明哥,醒醒。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僧灵罗此时灵力既滞,又身受重伤,便耳目不如昔日,听了半晌,方才听见门外脚步声,以及草棚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此时已沉沉入夜,月色晦暗不明,只隐约看到那人身形,并不算高大。那人也不打火,慢悠悠地在门口等了许久,一步一步往床边挪了过来。僧灵罗握紧手边的七星龙尘剑,感到崔九郎往自己身边稍微挪近了一点,身体微微发颤,便握了握崔九郎的手以示安慰。

    那人慢慢靠近床边,朝僧灵罗俯下身来。僧灵罗屏息凝神,猛然坐起,将手中龙尘剑一挥。只听那人哼了一声,即刻倒下,半点声响也无。僧灵罗咳了几声,吐出一口又腥又粘的东西,擦了擦嘴,在怀里摸了摸,摸出一个火折子点亮,往地上照了照,把火折子递给崔九郎,问:

    “你可能下地走动?去摸摸他身上,有什么东西?”

    崔九郎虽然之前中了毒箭,却失血不多,又休息了一会儿,精神反倒比僧灵罗好些。崔九郎接过火折子,慢慢下地,蹲在那人身旁。崔九郎虽然手臂仍然微微颤抖,却面色如常,显得十分镇定。僧灵罗那剑直切咽喉,十分致命,那人早已断绝了呼吸。崔九见那人穿着潦草,头上剃着青皮,臂上刺着花绣,不过是名无赖莽汉,便猜测道:

    “此人多半是白日见到我二人衣衫华贵,便想趁机来揩点油水,趁火打劫一番,不想反而送了性命。果然天下最要人命的,就是一个字——贪。”

    崔九在他身上摸索了半日,摸到一个酒瓶,打开来闻了闻,十分高兴,递到僧灵罗嘴边:

    “你渴不渴?”

    僧灵罗刚想说,出家人不可饮酒,却转念一想,这幻境之中,杀戒既然已经破了,也不必拘泥于此,便就着崔九郎的手,咕咚咕咚猛饮了几口,方解了口中焦灼之感。崔九郎将剩余的酒饮了,将酒瓶子扔开,往地上那尸身上踢了一脚,懒懒叹了口气,灭了火折子,倒在僧灵罗身边。

    僧灵罗心想,这崔九小小年纪,胆子倒大,又无悲悯之心,若教他做了状元,日后与那端木明生出多少事端来。僧灵罗此刻既然饮了酒,胸中渐渐有一团燃烧之意,心道,我也不需伤他性命,只要轻轻将他手上纤纤玉指折断两根,令他无法握笔,又在他喉咙上划个口子,令他殿试无法开口,便可解了这段孽缘。

    想一想又不忍心。僧灵罗仰面而卧,叹了口气,崔九郎却仿佛心有灵犀,道:

    “明哥,你不杀那人,那人也饶不了你我。穷途末路,你死我活,不是自然之理吗?”

    僧灵罗轻轻道:

    “佛祖见雄鹰扑兔,不忍伤兔性命,不忍雄鹰饥饿,故以身饲鹰。我只知道理,却做不到以身饲敌,难怪只是个愚夫。”

    僧灵罗想,我在那小狐面前夸口,区区肉身凡胎,受点伤害没什么大不了。但终究灵力尽失,以性命相搏时,还是本能选择自保。虽是虚空幻境,终究是我的心魔未灭。可笑,可笑。

    崔九郎却笑了笑,打了个酒嗝:

    “愚夫圣贤,有什么高下之分?他人性命哪里有自己性命重要?谁对我好,我便对谁好。谁若伤我性命,我便要了谁的命。”

    他在一片晦暗里扳指头算算:

    “我年幼失了恃怙,靠家中老奴耕种供读,没有受过谁的好。此番到京城应试,芳儿待我一片如火赤诚,算是头一个;明哥你今天救了我的命,我他日定拿性命相报。除此之外,我崔九敢说,这辈子谁的情也不欠!要我以身饲他人也可以,除非对方拿性命来换!”

    僧灵罗见他愚顽不化,摇了摇头,道:

    “若人人都如你这般,岂非人人锱铢必较,黄河不清了?”

    那崔九却强词夺理,道:

    “锱铢必较有什么不好?锱铢必较,天下才有法度,而不是人人一团乱麻;黄河不清,圣人不出,可明哥不闻,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吗?”

    僧灵罗心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那你又为何日后拼着一己身死,替端木明背了身后骂名?他心中一动,问:

    “若天下没有圣人,那岂非轮回不尽,地狱不空?”

    黑暗中,僧灵罗感觉崔九郎朝他转过身来,问:

    “可是若人人都想成圣贤。焉知那个世界,又不会是另一个地狱呢?”

    僧灵罗一怔,心道,胡说八道,若人人为圣贤,又怎么会变成另一个地狱?心念一动,幻境便灭,僧灵罗只觉得周边景色无比熟悉,自己不是身处灵台方寸山的逍遥灵寺吗?

    师尊温自白身着一袭方丈白袍,坐在蒲团上,须发半白,面容慈善,双手合十道:

    “灵罗,既要心为天下人济,就要忍得世间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你若肉身能忍痛耐饥时,应对这世间八苦,便容易得多了。”

    一旁青灵子面带不忍,插嘴道:

    “师尊,灵罗不过五六岁孩童,真的要对他如此残忍吗?”

    温自白肃容,厉声道:

    “若欲成佛,又岂会怕小小的肉身苦痛?”

    僧灵罗低头看看自己,小手小脚,似仍是自己年幼时侯光景。他抬头一看,见青灵子转过头不忍直视,温自白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辞。僧灵罗刚要开口,忽然脖子被什么锋利的东西一叼,头顶上方传来震碎肝胆的虎吼。僧灵罗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段恐惧,仿佛自己又变成那个小小孩童。

    他眼眶一热,哑声喊道:

    “师尊,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