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耽美 - 耽美小说 - 师父在线阅读 - 04

04

    漆黑、阴暗的天牢。

    牢里鞭打、铁烙刑罚产生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污浊的角落里散发着皮肉腐烂的臭气。一双软底官靴慢吞吞地走着,一袭银鼠灰的斗篷下沿距离地面数寸,小心避开地面的污物。

    走道两旁沉重的栅栏里伸出枯瘦的手,想要攥住那袭银鼠灰的斗篷下摆。软底官靴却踩住那只枯瘦如柴的胳膊,直至囚室里的人发出惨叫,手臂在靴底血肉迸裂、骨骼粉碎。

    那双官靴没有丝毫犹豫地朝天牢深处走去。

    折过了走道的转角,另一道狭窄沉重的牢门挡住去路。银鼠灰的斗篷里伸出一只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臂,露出朱底金字的御卫金符。牢卫验过了金符,方才开启牢门上的重重铁链,令那人入内。

    门后是一条通往地下的长长石阶。

    石阶下方是一间单独的牢房。这间牢房与其他的囚室不同,阴暗、干燥,却异常的干净和整洁。

    铁质的牢门全无窗口,只有一个极小的、用以递换饮食的小洞。除此之外,门后没有一丝声息,仿佛牢房内没有任何人一般。

    那双软底官靴停了下来。

    “我已经很久没有来看你了。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现在已经过了中秋,京城已经下过了雪,就快要进入冬季。”

    银鼠灰斗篷的主人轻轻叹了口气。

    “你总是说,自从天机阁成立以来,摘星楼便再无半分闲暇之日。只有在冬季大雪纷飞的时候,才能有机会在摘星楼闭门读书,感受到无人打扰的安然。”

    牢门后没有半分回应,仿佛门后的人不存在一般。

    “天机阁成立的初衷,便是要和官府对抗,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为了这个缘故,天机四子十数年来分散于各地,用自己的方式为了这个目标而努力。可是官府的力量实在太过强大,不管天机阁如何努力,都无法与之抗衡——”

    银鼠灰斗篷的主人一拳打在铁质的牢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在狭窄的牢室里回荡。那人咬牙切齿:

    “你真该亲眼看一看,那座禁宫的高墙之中,是多么的阴森、奢靡和腐烂……”

    那人轻轻笑了起来,阴柔的嗓音愈发变得尖锐和神经质:

    “不过我们的努力并非是白费的,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当今圣上生了怪疾无法理事,后宫斗争剧烈妃嫔无子,江淮灾患频仍人心纷乱,正是我们想办法变革一切、天下一呼百应的良好机会。三年了,三年来天机阁无数的志士死在官府手里,我也因此一步步立功高升,你真该看看我手中的力量,和未来我们所拥有的可能。我的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你的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不是吗?

    “——我的小秦王,陆狂澜大人。”

    离了朱雀大街一路往西,百里临江步入狭窄的巷道,敲了敲一间宅院的大门。小道士青玉打开院门,忙忙接过百里临江手中的药包,关切地问:

    “掌门天不亮便入宫,着实辛苦了。掌门先歇息歇息,喝杯茶。饭已经做好了,水也烧着,掌门是先沐浴,还是先用膳?”

    百里临江看了看青砖院墙上方,插入缝隙之中的符文铜片,迈步跨进门槛,又看了看院墙内部的布置,见一切与自己出门时丝毫未变,便满意地点了点头。青玉撇了撇嘴,不太甘心地抱怨:

    “虽然掌门说一切从简,可是这也太简陋了。咱们来京城连其他弟子都不带,万一有魔教之人来犯,岂不是连剑阵都无法结成?掌门万金之躯,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教青玉如何向昆仑交待——”

    百里临江笑了笑,在青玉额头上敲了一个爆栗:

    “我百里临江凡夫俗胎一个,什么万金之躯?我不想修仙,也不想当皇帝,要那么多弟子前呼后拥保护做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院子里设下了纯阳北斗阵,只要按照阵法布置不变,就算是大罗金仙也进不来——如果三十三天胆敢来犯,我教他们有本事来没本事回去。”

    百里临江口中这么说着,心中也并非完全不起疑心。青年接任掌门以来已过了数月,三十三天却过于守己安分。他实在太过了解那妖人,那人手中既有了听霜剑,便绝不会对余下三圣器的下落死心——

    更何况,其中一件圣器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唾手可得,偏偏就是——

    他百里临江的性命。

    天色渐渐的晚了。

    天空染上了淡淡的一层墨色,晶莹的雪从天空中缓缓落下。青年立在院子中央,薄薄的青色道袍被夜风吹得猎猎而动。青玉几次托着斗篷想要给青年添上,却被百里临江摆了摆手表示不用。

    京城的喧嚣被远远隔在院子以外。百里临江任凭记忆中的纷乱往事如流水般从脑海中淌过,心想,今夜,那人会出现杀了自己吗?

    京城与三十三天相隔千里之遥,这般念头实在过于荒谬。百里临江对自己微微苦笑,拈起一粒晶莹剔透的雪片,却又想——

    那人现在正在做什么呢?

    三十三天,今夜是否也下雪了呢?

    天色渐渐的晚了。

    泡过了一个舒适的热水澡,百里临江用过晚饭,一边饮着青玉端来的酒,一边阅览昆仑密函。江淮今年洪灾紧接着干旱,入秋之后时疫骤起,一时人心惶惶流民无数。青年提笔写了一封信笺,安排数十昆仑弟子携灵药与三成的田庄岁贡前去救灾。想一想长老院的那群老道会因为自己的大手笔而暴跳如雷念叨个没完,百里临江就觉得暗自得意。

    室中炭火添得很足,春意盎然。青年的酒渐渐涌了上来,仿佛一回头,就能看见那人站在自己身后,拍着自己的肩膀——

    江儿,金钱和权势,只要使用得宜,就是天下最好的东西。

    百里临江闭了眼睛,轻轻笑。是的,师父,——金钱和权势,当然是天下最好的东西。

    窗外翅膀扑振的声音响起。窗户轻轻开了一隙,飘进几丝雪花,以及露出几根漆黑的尾翼。

    独眼乌鸦迈着八字步进来,跳到百里临江的书案上,呱了一声,似在讨赏。

    桌上还剩了几颗佐酒的花生,独眼乌鸦毫不客气地啄去吃了,满意地拍拍翅膀,转身离去。

    桌案上多了一份信笺。笺上字迹狂放不羁,自然是那人的杰出手笔。

    百里临江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展开信笺,一字一句读那人传来的消息。京城平乐坊为三十三天名下产业,是达官贵人热衷于出入的豪华赌坊。然而最近已有数名达官贵人在离开赌坊后身死,喉间剑法干净利落,仿佛俱为一人所杀,却无法辨认剑法出处。且这些达官贵人死后,随身金银分文不少,身边只有少许木片的碎屑。

    那人在信笺的末尾,似是又特地添加了一句:“须格外留意。”

    百里临江觉得血中酒意蔓延,盯着末尾那句觉得十分好笑。“格外留意”?是达官贵人须格外留意,还是自己这个昆仑掌门须格外留意?自己要留意什么?留意不要出入平乐坊,还是留意不要被杀?青年只觉得头脑发胀,便忍不住对那人的字迹指指点点自言自语起来:

    “堂堂三十三天宗主,言语混乱,狗屁不通——”

    他反复摩挲着薄薄纸卷上的字迹,一个字一个字反复念:

    “须、格、外、留、意……”

    百里临江忽然觉得不对劲。陌生的麻木感如细丝涌入手指足尖,周身要穴仿佛气血凝滞。青年心下一惊,只道是自己一时不察,中了纸卷上携带的什么剧毒——他猛地想起,冰儿临行时仔细叮嘱,止痛的药物在三个时辰以内千万不能和酒同服。

    好像,有那么一点不巧的,自己从开元堂离开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服下了一剂药丸。

    那股晕晕乎乎的感觉愈发涌进脑子里来。百里临江还没来得及呼唤青玉,就一头栽倒了下去。偏偏药效混合着酒力来得极强,却并不完全将人麻醉,只是教人动弹不得。青年伏在桌案上,听着窗外的雪花,和自己的心跳。

    窗户并没有关紧,一点细细的缝隙打开。羽翼扑棱的声音,再次停在了窗外。

    百里临江心中奇怪。独眼乌鸦从来不会去而复返,莫非这次有什么更为紧急的情况不成?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偏偏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青年听着自己胸膛里的心跳,就算自己焦急万分,心跳却如同沉睡一般,极为平静地敲动着。

    院子里的雪地上,传来十分熟悉的脚步声。

    那声音太过于熟悉,以至于青年觉得浑身寒毛竖起,很不能立刻跳起来转身逃走。极星长棍就在身后不到一尺的距离,偏偏百里临江此刻动弹不得。他脑子疯狂地转动着,心中产生无数个疑问,那妖人如何突破了自己设下的纯阳北斗阵?青玉怎样了?那妖人会不会打伤了青玉?若是自己死在了这里,该由谁来继承昆仑?那人会以怎样的方式取自己的血?若明日他人发现昆仑掌门衣衫不整鲜血流尽死在房间里,会传出怎样的流言蜚语?

    百里临江安慰自己,不会的,那人不会蠢到现在就动手,他还不知道真龙泪和千年火的下落,杀了自己也是白杀,何况自己还欠了那人一个条件,他不会在条件达成以前杀了自己这么缺乏效率——

    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夜风混合着雪片吹进屋中,那人轻轻迈了进来,带着熟悉的奇异幽香。那人走到百里临江身旁,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像是斥责孩童的顽劣:

    “胡闹,这么冷的天,怎么就趴着睡着了?”